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浆糊人
发表于 2014-12-10 2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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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话者/姜文 程青松
2002年1月,我和黄鸥在姜文家和他有过一次对话,我们把对话《姜文的前世今生》放到了《我的摄影机不撒谎——先锋电影人档案》这本书里,那时候,姜文导演的电影作品只有两部,《阳光灿烂的日子》和《鬼子来了》,但是都锋芒毕露,才华横溢。
八年过去了,姜文在这个时间里,拍片的速度并不快,《太阳照常升起》和《让子弹飞》是他在这八年里拍摄的两部电影。两部作品出来,依然成为众多观众热议的影片。《太阳照常升起》上映之后的“生不逢时”和《让子弹飞》获得的七亿票房形成了极大的反差。
2011年1月。我和黄鸥再度来到姜文导演的工作室,有了我们的第二次对话。
程青松:《让子弹飞》的票房很惊人,已经到7个亿了。
姜文:我不知道数,马珂(制片人)他们管着票房的事。
程青松:昨天晚上睡得很晚,把《太阳照常升起》和《鬼子来了》又看了一遍。听说最近很多人都失眠。
姜文:我睡得着。
程青松:其实我们今天还是主要围绕你的几部电影来谈,但票房还是大家现在最关注的东西,它肯定会创国产电影的最高票房。很多人说要拍续集,您好像也说会拍续集。
姜文:我瞎说的,有可能拍,有一些是在跟观众见面的时候,观众强烈要求拍续集,我就说好,说着说着就出现了一些续集里的情节,比如说葛优剩上半身了,我们可以把他上半身扔来扔去的,同时还可以开枪。有句话说得非常好,说葛优的下半身丢在了树上,说他到了上海以后,用上半身来讲述下半生,葛优这个角色已经有定位了。
程青松:电影上映后反响很强烈,可以感觉到,人民群众的智慧是很厉害的。《让子弹飞》上映之后,网络的讨论相当地热烈。关于鹅城,关于马拉火车,关于黄四郎,关于铁门,关于上海及浦东,关于子弹,长刀和短刀,有很多的阐释都出来了,你肯定没想到会有这么多的阐释?
姜文:会有很多议论,这点是想到了。
程青松:故意设计?
姜文:也不是故意设计,比如我们盖一个黄鹤楼,有人就会写“故人西辞黄鹤楼”,也有人会写成“黄鹤一去不复返”;你也可以盖一个岳阳楼,也会有人来写一个《岳阳楼记》。我觉得大家的评论有很多其实跟电影没关系。其实,就是这些人面对一个美景,怎么来写他的黄鹤楼和岳阳楼。有些人还真就写不成,有些人就写得让你觉得已经超过这个建筑了,可这个电影,本身不过就是那个“建筑”而已。唯一在拍之前我们就知道的是:你只要刺激到,让他(观众)足够兴奋,他(观众)就可以想得各种没边没沿。其实现在这种解读,我觉得都不叫过度,因为太集中在政治解读了,这反映出我们在这个地区人的生活状态和心理世界的狭窄。
程青松:也可以是别的方面。
姜文:但是我觉得就局限在一个范围里面,完全不够夸张。
程青松:我知道肯定不是。
姜文:当然人家绝对没有恶意的,只是岳阳楼和黄鹤楼往那里一放,他聊成“孤帆远影碧空尽”了,那个聊成“白云千载空悠悠”了,他们各聊各的,但是还是有不同的境界。
程青松:电影发生的年代在民国。所以也难免有各种解读。
姜文:这种解读我多少有点觉得把我们的电影给聊低了。我在香港跟一个学生就说,我说蒋介石不值得我用一个电影来影射,太不值得了,哪个政治人物值得我用电影影射?我不是狂妄,我是觉得他们不值。我觉得作为艺术高于他们,不会影射他们。他们这么想我不怪他们,我是觉得本地区的想象力太单一。
程青松:但是我发觉《让子弹飞》的不少观众都是这样参与进来的。
姜文:这个也没有错。整个世界就存在在误读当中,这也算是一种误读,但是误读不代表他不兴奋。
程青松:(不管怎么误读),这些还是建立在《让子弹飞》这个电影文本的基础上,这个电影本身给观众带来了刺激和兴奋。
姜文:《阿凡达》在中国都能读成拆迁,太具有想象力了。
程青松:听说是他们宣传团队在中国调查市场的时候说最热门的话题是拆迁,宣传上是有预谋的。
姜文:这也充分暴露了我们的观众在感受《让子弹飞》层次上比较狭窄,这同时反映了当时他们为什么说看不懂《太阳照常升起》。因为他们不知道什么叫精神世界,不知道什么叫你用真实的眼睛看生活,这个电影的生活,跟你所受的教育的生活是不一样的。
程青松:也就是说《太阳照常升起》你并没有迁就观众看电影的习惯。
姜文:比如他们说黄秋生(微博)这个人怎么就这样死了,其实生活当中大量是这样死的,观众看惯了其他电影当中死的例子,习惯了之前被教育的那一套。
程青松:好莱坞电影在叙事上也是有模式的,早期的明星要么是性感的,要么是冷艳,都设计好。
姜文:这多讨厌,一辈子按照规则活,不是白活了吗?
程青松:尤其是观众的经验,《鬼子来了》,马大山的头砍掉了,还眨眼睛,《太阳照常升起》的结构也是,故事的结尾实际是故事的开头,两个女人骑着骆驼在沙漠相遇,然后分开,到不同的地方去,然后有各自的故事。对于电影经验很狭窄的观众来说,就会接受不了。
姜文:为什么说艺术片有意义?是因为它把不同的世界呈现给你,这是一种诚意。而不是说你习惯这个事,我给你来这个,你看着挺爽的那种电影,其实可能没什么大意思。
程青松:就是一个思维定式把人框住了。《太阳照常升起》有可能是他们准备不足。
姜文:《太阳照常升起》是尊重了生活的本质,《让子弹飞》是遵守了电影的本质。
“我不是任何人的粉”
——姜文
程青松:有人说姜文有崇拜**的情结,说里面的张牧之就是**,你个人对**是有那样的崇拜吗?
姜文:如果要把这个当做问题的话,那就请给我一点时间来回答。第一我得这么说,**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但他不是我的偶像。这是两回事,人物是人物,我很多时候强调**是个大人物,那是针对很多人去贬低他,或者说是廉价地批评他,我很反感这种对**的态度。
程青松:简单的、粗暴的批评?
姜文:现在有一些人旗帜鲜明地表态,称不觉得**很了不起,并且这种说**在成为一种流行,这种态度我不赞成。作为人物,如果大家理解什么叫“人物”的话,**是出众的,当然,这也不意味着他没有问题。
程青松:你觉得别人肯定是误读了,关于**这一块。
姜文:我觉得**确实是一个人物,但我不是毛粉,我不是任何人的粉。粉丝是特别容易变心和不理智的,粉丝也基本上是不动脑筋的,无条件的,我不是无条件的。
程青松:你要演**吗?
姜文:我是一个很愿意演戏的演员,但是要有好剧本。
程青松:《让子弹飞》里出现的军刀,还有自戕的场面。有人说你受日本电影影响很大。
姜文:我根本不喜欢日本电影,他们还说我像莱昂内(《美国往事》的导演),你去看看他的电影,节奏特别慢,我所有的电影就没这么慢过,我怎么会喜欢他呢?
程青松:很多人会把《阳光灿烂的日子》和《美国往事》在叙事上联系起来,比如,偷看女孩子跳舞。
姜文:我小时候还偷看过很多次,我亲身看过,那肯定是在莱昂内拍《美国往事》之前了。好几次别人给我放他的片子,我看到一半,就说别让我看了,如果让重新再剪一遍,一定比现在好看。莱昂内是手艺,我做的不是手艺活。他太迷恋手艺了,做的东西特别有手艺感,哨吹半天,帽子折腾半天,枪弄半天,我是不喜欢玩手艺的。我的电影不手艺,是从《阳光灿烂的日子》开始,好看的东西不要老得瑟(得意纠缠),差不多就走,所以剪接的节奏都很快。
程青松:还有人说姜文的电影是向《教父》致敬。
姜文:我致什么敬啊?这不是因为狂,这是因为我有创作者应有的心态。这和我拍完电影再去看《教父》,觉得这个片子不错,是不矛盾的,就像你打仗的时候说我肯定打死他,但是你打完之后说这个对手挺了不起的,是两个心态。你拍戏的时候,就准备好向谁致敬,这个电影就不可能拍出来了。
程青松:每个观众都有自己的一些观影的体验,还有两个导演被大家提到的比较多,一个是库斯图里卡,一个是昆汀·塔伦蒂诺。《太阳照常升起》被联系到库斯图里卡电影狂欢的气质,《让子弹飞》则被拿来跟昆汀的《无耻混蛋》比较。
姜文:我觉得这不是我的事。
程青松:是读解人的事?
姜文:这就是看见黄鹤楼的人能写出什么来的问题,咱们举的都是那些流传下来的美文,很多人看到黄鹤楼,其实可能也写不出什么来。我觉得当一个人评论作品的时候,跟创作者没有关系,是这个评论者内心世界的暴露,如果他的心里只有他想去比较的那个导演,他这么说也没有错,在他的心里那个导演可能占有90%的位置,是一个坐标,但是我的心里,那个导演可能是没有位置的。
程青松:观众,影迷,影评人都有解读的意愿,做自由的阐释。今天跟你聊天,发觉你是反好莱坞体的,反类型化,反模式化,你最不喜欢听到有人把你的作品归类成像某个导演,你不是这样的,你就是你自己。也许解读你电影的人,不知道一个创作过程是从心灵到头脑的主观体现,你的电影其实是自己创作出来的,跟别的导演没什么关系。
姜文:这样说可能清楚一点,但恐怕很容易又被别人理解成狂妄。
程青松:不喜欢被人归类。
姜文:事情是这样的,如果一个人只是一个粉丝,哪怕是影迷,他是当不了一个好导演的,这是有区别的。我爱看电影,一部分,但是我绝不是所有电影的粉丝。大部分的电影我看完后,还是觉得没什么意思。恰恰是觉得这个电影做得不够好的人,他才有可能将来成为一个导演。我根本就不是一个粉丝。我虽然喜欢《教父》,可我最喜欢的不是里面的电影技巧,我一般会极度地欣赏一个人的世界观,比如在《教父》里面,白兰度是怎么认识、理解和表达教父,他用怨妇的方式表达教父,从这一点上我觉得这个人很牛,我喜欢他。不是说我崇拜他,因为他很多电影也演得很烂,但是他演教父的这个世界观让我佩服。科波拉的镜头是否平庸,这都不重要,关键是他用什么样的态度来表现这个家族,以至于带出某种世界观或者某种情怀,这是我喜欢的,具体技术那一套很容易,不用去考虑,你把《教父》拍成黑白的它也牛。
程青松:电影中的世界观,他看世界的方式和看人的方式很重要。
姜文:他是怎么认识世界,这个我很看中。至于他们如何表达,是在我欣赏的东西之外的,像莱昂内他们,我没有说他们不好。
程青松:我们也没有探讨他们不好。
姜文:他们已经算是很好的导演了,但都是我不愿意反复看的导演。另外还有一句话叫做“文人相轻”,当然相轻有点贬义,但是文人如果不相轻,怎么百花齐放呢?怎么各式各样呢?
程青松:你谁都喜欢,就成不了自己了。
姜文:李白可以说我喜欢杜甫,但是实际上,我觉得李白可能心里认为杜甫怎么能写得那么唧唧歪歪,他们俩可能互相都不欣赏对方的诗歌。但可能他们对人会互相欣赏,吃顿饭可以,这个是好的。
“我觉得世界就是长在误读的这个营养上的。”
——姜文
程青松:虽然你不是任何人的粉,可我还是想知道你比较喜欢的电影是什么?
姜文:我喜欢《教父》,喜欢《末代皇帝》,几部片子就够我反复看了,我每回不留神看了一个什么烂片,我就把这几部片子搁进去,重新看一遍,心情就好了,我觉得全世界好电影就那么几部。
程青松:读书也这样?
姜文:我读书比看电影多很多。
程青松:所以我觉得你的世界观跟你的阅读还是有关系的。
姜文:我也不完全相信这些写书的,看着好看的就喜欢,不好看的就不喜欢,或者真的能启发我一下,在头顶上掀个盖的,我就觉得他很牛,但这样的东西比较少。
程青松:很多东西是被别人命名成这样才成这样,但是艺术家其实看世界完全不可以去参照这个,可以自己用自己的那一套规则,自己的那个系统去阐释。记得看完《让子弹飞》给你发过一条短信,从民国可以看到当下。你当时回的时候说“民国和当下都是道具”。我从这个回复里面感觉得出来,其实你要讲的本来就是想拍一个电影,并不是想在电影当中说这些现实的东西,现实要读的话是观众自己的事。
姜文:这里面还有一个根本上的观点问题。那样去理解这部电影的人首先认可了以皇帝、政治来概括整体人类历史,对我来说不是这样,那只是其中的一个说法,民国、爱新觉罗、朱元璋,那只是你们定义的概念和说法而已。对我来说,我有我对这一套东西的说法,我可以拿朱元璋当一个道具而已,我不知道这么说是否清楚?实际上我们人类世界是不断被强权者归纳成一种东西,说这叫欧洲,这叫资本主义,这叫什么,他希望那么做,没有关系,因为他的位置、职位或者他的需求决定的。但对艺术家来说,他们永远有他们自己一套系统在解释,什么是人,什么是强盗,什么是组织,什么是妓女。你不能说你用“五讲四美”这一套来解释莎士比亚,这就没法聊了。老百姓这么想无所谓,我们很多所谓搞文艺批评的,搞创作的还这么聊,是肯定没有出路的。这杯水我们可以起8个名字,爱新觉罗起的名字叫清朝,我们起的名字就叫杯水,我跟爱新觉罗不是一个系统,莎士比亚跟他们的英国皇室也不是一个系统。我更愿意从莎士比亚或者是莫扎特,米开朗基罗这一套东西,来理解人类历史而已。所以我说,民国也好,什么也好,只不过是个道具而已。
程青松:我能够理解,有一段时间我看到凤凰卫视(微博)会请很多人讲口述史,就是个体对于抗战或者是对于“文革”个人的记忆,可能跟官方的说法,或者是专门负责写这个的人是不一样的,我经历的这个东西是我自己看到的东西。就个体来说,他的记忆和历史记忆和公共记忆是不完全一致的。那是他的一种解读,姜文的解读是用自己的眼光。
姜文:莎士比亚写丹麦王子哈姆雷特,丹麦王室肯定跟他急了,这不是瞎编吗?但莎士比亚其实聊的是另外一回事,而且对莎士比亚来说,也不是在影射丹麦王室,说你们丹麦什么样,根本无所谓,丹麦爱怎么样怎么样,莎士比亚只是找一个王子来说这个事,莎士比亚一定觉得他自己对世界的看法比丹麦王室要重要。根本就是两种聊法。
程青松:王子只是一个载体,只是借用。
姜文:所以如果有人在那里说,莎士比亚是别用有心,影射丹麦,把丹麦搅得一团糟,其实根本和莎士比亚不在一个语言系统里对话。
程青松:丹麦王室这点事这个对哈姆雷特是一个小事。莎士比亚自己的思考是最重要的,这样说就很清楚了。历史不是教科书写的那样,历史也不是强权者说的那样的,其实每个人的感受是不一样的。
姜文:他聊他的,我聊我的,不是一回事。
程青松:卡夫卡写过,一战爆发的时候他在游泳,别人的话都会说我在躲避战争,或者参加抵抗运动,而他是在下午游泳,一个生活的状态,他那个个体那么自在的存在着。我当时看了很震动。
姜文:卡夫卡没有生活在制式化里。
程青松:很多作品写战争,好像每天都在撒传单,没有打酱油的人。
姜文:说句很简单的话,民国不属于蒋介石,但是有些人会拿蒋介石时代来说民国,那是搞政治研究的,搞历史研究的。但对我来说,民国肯定跟蒋介石的关系不大,我看到的是另外一些东西。
程青松:《让子弹飞》的结尾,大家都走了,牧之很孤独,有这种感觉。
姜文:我觉得是这样,每一个人都是孤独的,除非有人回避他的孤独,那我没办法了。回避孤独有各种各样的办法,包括上网,找对象,乱七八糟吃喝玩乐,这些大体除了基本的温饱,都是回避孤独。如果说张牧之孤独从他第一句话就孤独了,他们说“没打中”,牧之说“让子弹飞一会儿”,这就已经是种孤独了。
程青松:在中国的银幕形象当中张牧之这个人物还是很独特的,他这样一个状态。原来的那种领袖人物在电影中会有前呼后拥。
姜文:其实《盗官记》原来拍过一个电影,我们这是第二次拍,同样一本小说,你们先看看那部,再聊这个话题可能会不一样。
程青松:那个电影叫《响马县长》,我看过,完全是不一样的类型。
姜文:那才有意思,一个小说诞生了两部电影。
程青松:《响马县长》那个年代,80年代拍东西比较老实,基本按照小说的线索,导演个人的东西比较少。可能看了《让子弹飞》,大家会发现,同样一个小说,姜文是这样来发挥和理解的,看到的东西不一样。
姜文:甚至都不是发挥和理解,我读了一遍小说,我读出来就是《让子弹飞》,“误读”。
程青松:就是你看到这部小说就开始创作了,你在想像。
姜文:对于我来说,仅仅就是“误读”,我把《生存》读完了我脑子里面就是《鬼子来了》,这也可以理解成是创作,但对于我来说基本上是一个误读。
程青松:不是“误读”,是你的读解。
姜文:是“误读”,因为我觉得世界就是长在“误读”的这个营养上的。
程青松:我以前写过一句话,“世界是由误解构成的”,充满了误解。有的人一生就在做这个事,都要让别人理解自己,有人就无所谓,就不让别人理解自己。
“《太阳照常升起》是上帝送给我的礼物,《让子弹飞》是我们送给观众的礼物”
——姜文
程青松:拍片的速度会加快吗?从导演电影处女作《阳光灿烂的日子》到现在,十八年拍了四部电影。《让子弹飞》的剧本也磨了一年多。
姜文:至少。
程青松:当时我收到了很多条你发的短信,都是古体诗。
姜文:那都是在做剧本的过程中写的。
程青松:我收到的有七八首。哪天还可以搜集起来?发表在《青年电影手册》上。
姜文:平仄都有问题,有谁会发表一个平仄不对的?
程青松:我不介意平仄。我们这个杂志从不删减大家聊的东西,因为我觉得一旦你写的文章编辑要给你改,你是一个完整的结构,你要拿掉一块骨头特别可怕。
姜文:那我整理整理给你。
程青松:讲讲您这四部作品在你心目当中的份量。
姜文:我觉得《太阳照常升起》是上帝送给我的礼物,《让子弹飞》是我们送给观众的礼物。《太阳照常升起》是无法复制的,而且在精神生活里面永远是一个营养。我觉得大家没有看懂,没有机会看是大家的损失,不是我的损失。《鬼子来了》聊的还是人的事,虽然有非现实的手法,但是聊的都是人家说的一个阶段的事,《太阳照常升起》真的是一个心理和精神的事。
程青松:你是说在精神上的东西吗?
姜文:对于创作来说。
程青松:创作上投入了更多。
姜文:如果拿自己当材料往里面剁的话,那里面剁的全是自己的肉,都是述平我们一起做的,《鬼子来了》基本上还是剁别人的肉,剁历史的肉,《太阳照常升起》剁的是我们自己的肉。
程青松:《太阳照常升起》是你自己心灵的东西,但是看《鬼子来了》的时候容易看到中国人的状态。
姜文:更加公众一些。《太阳照常升起》是精神和心理的东西,我有时候看这个片子,拍成这样,谁拍的?我都佩服,我起码是《太阳照常升起》的粉丝,如果是的话,我就是他一个人的粉丝,他跟我现在已经不一样了。
程青松:太不一样了。
姜文:已经很久了,我现在不在那个状态,我是《太阳照常升起》那个导演的粉丝。我们是用第四人称写的剧本,第四人称复数写的剧本,不是在一个现实中的状态。不知道你们同意不同意,假如一个导演的价值在于他能够通过电影创造一个世界。我们知道,上帝也创造了一个世界,上帝的世界也有各式各样的毛病,我们当然不是上帝,正因为我们不是上帝,我们才努力的也创造一个世界看看。当然也有人说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没有关系,上帝笑比别人笑强点。我们也试图创造一个我们的世界,这个世界是有迫切愿望和真实感受的一个世界,我们有机会去做,而且是一般商业片都达不到的一个投资去做。我很幸运有机会在2005年把太阳拍了,这个年代是绝对不允许,是不可能产生拍这样一个题材的这样的一部电影。也许到2050年,大家钱多了,人们心情也好了,说要不也拍这么一个片子吧。但当时是2005年,什么样的投资人可以这么做呢?这个人首先真有钱,让导演去花,现在很多制片人投资电影是要拿钱变钱的,拿一个要变两个的,因此本质上是不可能出现一个精神产品。太阳的主要投资人是王伟,他自己后来在家看了好几次太阳,看完了之后给我发短信说老姜,值!这个作为一个导演,我已经满足了,我应当感恩。
程青松:《太阳照常升起》的情感,这个电影按照故事,其实可以做成很写实的故事,不是现在你拍出来的那种状态。我觉得看那个电影的时候,我们是60年代出生的人,从那一代走过来的人,对它的理解还是有一些。现在的人,你使用的那些音乐,包括出现的那个时候女性的大腿的那些场面,令人想入非非,可能确实对于80后的人,对于那个东西他们可能缺乏一些了解。
姜文:其实我一直不这么认为,我可以跟你讨论一下。《让子弹飞》卖了快7亿了,难道他们对北洋都是了解、熟悉和理解的吗?不是。那个年代比《太阳照常升起》离得还遥远。美国片《阿凡达》在中国卖了12亿多,他们对那个环境熟悉和了解吗?不是的。《太阳照常升起》写的不是华侨的事,也不是“文革”的事,是一种心路历程,是一种你脑海中的经历,这个经历跟你的精神和肉身有关系,我拿出来,试图跟大家分享。我们可能忽视了一点,在这次分享的过程中,没有充分的创造好大家跟你分享的环境和心情,大家没具备我们同样的心情,所以没有形成分享的情况。我们也不说谁做得不对,只能说是心情的条件没有达成。
不过呢,任何你碰到的结果,其实都是你所期待的,只不过你忘了你最根本的期待。再换句话说,如果你的希望和你的手段是朝一个角度的,没有办不成的事。如果你的希望和你的手段无论因为什么原因有了偏差,就会产生不是心想事成的情况。后来我看了当时我们谈剧本的60万字的那些记录,太阳上映后的反应实际上是我们期待的,我们就期待是一个别人说,啊,我们怎么看不懂啊?这是我们最根本的东西,当时确实想跟人家分享,但是没打算跟那么多人分享,这是非常微妙的一件事,所以我跟年轻人会说这句话:你想做的事一定能做成。你稍微检验一下,你的目标和你的努力方向是不是有偏差?如果把偏差调得笔直,就一定会心想事成。如果不是笔直的,那你就要承担你事先设计好的这个结果。其实多少我们做《太阳照常升起》的时候是有某种宣言感,有这个潜意识,这个潜意识最后就造成了这个结果。
程青松:宣言感是说拍给50个人看的?
姜文:也不是,我们对未来也没有那么多期许,是我们想好了能理解的观众可能没那么多,现在是这么多,可能比《太阳照常升起》上映的时候会多点,但绝对不会像《让子弹飞》那么多,是两种类型的东西。如果《太阳照常升起》有《让子弹飞》这样高的票房,那我们就彻底“崩溃”了。
程青松:电影不是单单以票房来证明价值的。
姜文:感谢上帝给我们一个《太阳照常升起》最完美的结果,其实它是最完美的。
程青松:也有人很喜欢这部电影。
姜文:有很多人,对《太阳照常升起》的感受,跟我的表达有共鸣,我觉得我还是有很多分享者共鸣的。我觉得这些都是正常的,非常好。
程青松:以前我有一个好朋友就说,经常有人拿我看不懂某个东西是批评某个东西,那是因为你自己没有准备好。
姜文:你只能看加法,你不会乘法,你说这个叫什么?我看不懂,因为它是乘法,你应该有些自卑。他这么说对我没有伤害,对他自己伤害更大。拍挣钱的戏是容易的,拍《太阳照常升起》还真需要点本事,或者需要上帝给你机会。
程青松:真要说票房,《阳光灿烂的日子》1995年就是冠军。那个时候的物价不是现在的物价了,折算下来也是好多亿了。
姜文:咱就不折算了吧。
程青松:《让子弹飞》拍完了肯定要准备下一部吧,下一部的方向是什么?
姜文:我现在还没想这个事,我还要歇会儿。我这半年剪片子颈椎问题很大。
程青松:现在很多导演都不自己剪片子的。
姜文:如果剪接导演不参与,甚至不去做剪接,这个导演其实不应该叫导演。所以好莱坞为什么老剥夺那些烂导演的剪接权,剪接真的十分重要。
程青松:剪辑可以让电影起死回生。
姜文:一个导演,不参与剧本,不参与剪接,不参与表演,那都不能叫导演,不会演戏的编剧不是好导演(笑)。
程青松:中国的导演比编剧多很多。
姜文:中国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道听途说把导演当成事了,我很反感,你先别说你是不是导演,你会不会写剧本?你能不能剪接?你能不能演戏,如果不能的话就不是,你就不叫导演,就不能叫导演,你凭什么跟人家说?你凭什么跟人家说你要这么做,你不能说我有这个职位,那是胡扯。
程青松:但是你现在的精神状态也很好,期待能看到你新的作品。今天我们不仅仅聊了《让子弹飞》,也聊了《太阳照常升起》。很久没有一部电影能激起大家这么多的话题,可见我们的生活是多么的贫乏,我们的精神生活在日常生活中是多么的匮乏。
姜文:其实我的电影,年代和故事看上去是离现实生活最远的,但是观众看完了后,却有很多可聊的。很多电影内容看上去是贴着生活拍的,看完了,却觉得跟生活一点关系都而没有。
程青松:电影是梦,也是现实,谢谢姜文和我们分享了他的创作经验,我们期待他的电影,让太阳像子弹一样继续飞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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