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朝廷：慈禧与咸丰在承恩堂的日子

浆糊人

我是贵人，是皇帝的妻子，但我是皇帝的无数个妻子之一。皇帝像一条神秘莫测的鱼，被大海一样波澜壮阔的宫殿卷了进去，就没了踪影。自从被选入宫，我几乎就没有见过皇帝的面。他只是一个符号，一个切实然而空洞的存在，大清国皇帝咸丰，他的威严无处不在，而在我眼中，他只是一团空气，我甚至怀疑，世界上根本就没有咸丰这个人，他只是一个虚构而已，是埋伏在宫殿中的一个天大的玩笑。
我时常透过窗子，望着天空发呆。宁静的后宫岁月，我心乱如麻。宫殿的光芒并没有把我的内心照亮，相反，把我推进深不见底的黑暗中。每当这时，荣禄的形象就会趁虚而入，势如破竹，占据我的整个心房，令我不知所措。就在这时，太监会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令我怵然一惊。我被自己的想法吓着了，我知道那是一种无比危险的念头，我下意识地看看太监的脸，他面无表情，又似乎对我的心迹了如指掌。我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别的选择，高大的宫墙早已截断了我的去路，我只能一往无前。
天气热起来的时候，皇上像往常一样搬到圆明园去了。浩瀚的湖光山色，一连串彼此勾连的亭台楼阁，使他的身影更加显得深不可测。太和殿的那把龙椅始终空着，像一个被放大的括号。连文武百官们都不知所措了，没有人知道皇帝在哪里。他们纷纷赶到圆明园，从康熙大帝亲笔书写的“圆明园”三个大字下面穿过，从正大光明殿找到勤政殿，从勤政殿找到濂溪乐处，始终不见皇帝的踪影。圆明园有四十景，有“正大光明”、“勤政亲贤”、“九洲清晏”、“镂月开云”、“碧桐书院”、“天然图画”、“上下天光”、“坦坦荡荡”、“茹古涵今”、“万方安和”、“武陵春色”、“鸿慈永祜”、“濂溪乐处”、“坐石临流”，等等等等，每一景中，又包含着湖泊、河流、岛屿和建筑群，比如“九洲清晏”，就由象征华夏九州的九个岛屿，共同围绕着200平方英尺大的后湖，有桥梁穿梭其间，在九州南北轴线上的岛屿上，由北向南排列着三座建筑群，分别是七楹宽的九州清晏、奉三无私殿和五楹宽的圆明园殿；它们的东边，矗立着“天地一家春”和“承恩堂”，西边是有名的清辉阁——圆明园被付之一炬之前，在承恩堂北边的墙壁上，可以看见圆明园四十景的绢本彩绘图。我熟悉这里，完全是因为这里是帝后的寝宫，承恩堂更是后宫嫔妃的住所。所以，把圆明园称为迷宫，并不是夸张，这座人间的天堂，对于朝廷的官员们来说堪称地狱，把他们折磨得死去活来，找到皇帝的可能性，比中彩还要低。这个捉迷藏的游戏似乎令皇帝很开心，所以每次，他都对自己的去向秘而不宣。如果有哪位幸运的大臣找到了皇帝，皇帝从来不会恼怒，他躺在榻上，叫宫女把那只华丽的烟枪暂时从他的唇边挪开，目光迷离地打量着来人。大殿里散发着鸦片的芳香，那是内务府特别从东印度公司采购来的优质鸦片，缭绕的香烟，使他们彼此的面孔都显得扑朔迷离。
后来我听宫里的人说，皇帝对满族女人没有兴趣，他即使抱着男人或者太监一起睡觉，也不和满族女人睡觉，连御史陆懋宗宦养的昆曲男角朱莲芳也被他抢了去，天天陪皇上睡觉，陆懋宗冒险进谏，咸丰读罢折子，笑了，批了如下几个字：“如狗啃骨，被人夺去，岂不恨哉！钦此。”对于自己的幽默，他十分欣赏。
一天晚上，灯亮起来的时候，一辆考究的马车，从前门外胭脂巷狭窄的胡同里穿过，最终在四春阁的门前停下，从车上下来一位鬓发斑白的老者。胭脂巷的姑娘们从来没有见到过这么豪华的马车，马车上有黄金的车轴、楠木的车厢、薄纱的帐幔和玉石的帐钩。她们围着马车窃窃私语，猜测着老者的来路。那时，老者已经端坐在厅堂里，对老鸨说，听说你们这里有四个姑娘，个个美貌盖世，风情万种，一个叫杏花春，一个叫武陵春，一个叫海棠春，还有一个叫牡丹春的。老鸨说，有是有的，大爷想要怎样？老者没有抬眼看她，只说，叫她们四个，全部跟我走。老鸨不由得哼了一声，略带揶揄地说，莫非老人家要醉卧花丛吗？老者不动声色，只说，莫非您看我出不起钱吗？老鸨回道，别说带走她们四个，只要和其中一个共度一个良宵，许多有钱人都倾家荡产了。这时老者从袍袖里掏出一只锦缎的盒子，放在桌案上，轻轻打开。老鸨没有看清那是什么东西，只觉得屋子里倏地大亮，定了定神，才知道所有的光源出自桌上的那样东西。她好奇地凑上去，大惊，叫道：夜明珠！她从来没有想过，世上还有这么大的夜明珠，比她的拳头还要大，熠熠发光，晃得她睁不开眼。她说，只有皇上会有这么大的夜明珠吧。老者微微一笑，不屑于回答她，只是问：够吗？老鸨突然跪在地上号啕大哭，抑扬顿挫地嚷道：杏花春啊，武陵春啊，海棠春啊，牡丹春啊，今天贵人上门，妈妈无论如何留不住你们啦，你们走了，我可怎么活啊……
那个老者就是皇帝最信任的帝国大臣——户部尚书、协办大学士、御前大臣、署领侍卫内大臣、内务府大臣肃顺。第二天，就有四乘华丽的轿子，把杏花春、武陵春、海棠春和牡丹春抬进了圆明园。就在我托着粉嫩的面颊，面朝天空傻傻地呆望的时候，皇帝正在她们四个人的赤裸的玉体上滚来滚去，发出一阵阵浪谑的笑声。
我不能在紫禁城里坐以待毙，我必须做点什么。我把进宫时阿玛送给我的一祖传玉镯从腕子上摘下来，放到了安公公的手里，嘴里轻轻地说出一句话：送我去圆明园。
关于我用一支小曲吸引皇帝的故事，很多年后仍然在坊间流传。那是因为我的运气并不比任何一个大臣更好，我住在承恩堂里，与九州清晏殿只有一箭之遥，但我仍然无法与他相遇，没有人知道他到底藏在哪座宫殿里，用鸦片的烟雾和女人丰满的肉体把自己苍白的面孔严严实实地遮挡起来。他看不见自己的天下，他的天下也看不见他。他所能看见的，只有女人的乳房，在他的面前晃来晃去；他所能抓住的，只有烟枪里冒出的袅袅的青烟。我的存在价值，对于皇帝来说略近于无。那时承恩堂前繁花似锦，没有人想到几年之后它会变成一片废墟，华美的花朵映衬着我的寂寞和忧伤。这时，我想到了唱歌。我天生一副好嗓子，我要用它表明自己的存在，用它跨越那似乎永难跨越的距离。歌声在空荡荡的空气中飘着，越飘越远，没有人接住它。终于有一天，我感觉到耳朵的存在。我看不见它们，但我隐约感觉到了他们的存在，就在离我不远处的某个地方，不动声色，在悉心地谛听。我唱着，歌声中充满忧伤。那双耳朵便像一对蝴蝶一样，悠悠地飞过来，越来越近。终于，有一双臂膀从身后环绕住我，他在问：
“你是谁？”
那是我第一次品尝云雨之欢，有说不尽的缠绵。皇帝的身体瘦削、憔悴，像缎子一样光润。他很会撩拨女人，让一种说不出的痛痒一阵一阵地从我的身体深处浮漾出来。他有过许多女人，但对我来说，和他有了肌肤之亲，心中便对他有了依赖感，不想再与他分开。后来，他把自己泡在浴盆里，睡着了。醒来的时候，窗外下起了小雨，在窗外的树林里形成绵软的合声，皇帝斜倚在浴盆里，让太监伺候着，又抽起了鸦片。
案子上的奏折越摞越高，几乎无一例外都是有关战事的奏折。皇上睡去的时候，我偷偷打开一封奏折，立刻大惊失色，原来林凤祥、李开芳已率领一万长毛军渡过黄河，进入山西、直隶，进逼京师了。我看了一眼皇帝，他眼睛半睁半闭着，似乎在想着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有想。我偷偷地，把那封奏折放在所有的奏折上面。
“嫔妃干预朝政，是要杀头的。”
他幽幽的声音突然传来。
我吓了一跳，奏折一下子掉到了地上。
我默不作声，等待着他下一步的发落，然而在一片朦胧的烟气中，他好像又能睡去了。过了一阵子，他接着说：
“你识字吗？”
我轻轻“嗯”了一声，又点了点头。
“那你替我批复吧。”他顿了一下，又说，“都是危言耸听。”
我低着头，嗫嚅道：
“我……不会写。”
“好办，就写：‘知道了。’”
“知道了。”
九州清晏。
《尚书》云：“九州攸同，四隩既宅，九山刊旅，九川涤源，九泽既陂，四海会同。”
九州是：冀州、兖州、青州、徐州、扬州、荆州、豫州、梁州、雍州。
皇上的目光一下子被它吸引住了。
纸做的九州清晏，岛屿、宫殿、花圃、雕栏，每个细节，在晶莹的澄心堂纸上清晰毕现。皇上把头扎进去，又抬起来，吃惊地问：
“你做的？”
我默默点了点头。
那天晚上，皇上没有吸鸦片。他的兴致很高。我们在一起做了一个游戏。
我们一起对对子。
谁获胜，谁就可以得到一州。
我说：
“好遇近智，力行近仁，知耻近勇。”
他想了片刻，答：
“在官为明，莅事惟平，立身惟清。”
我点头说好，皇上赢了，他拿走了一个“冀州”。
他说：
“兰为善士，艾比小人，惟薰莸之自别。”
他在上联里藏了我的名字，我想了想，答：
“松号大夫，竹号君子，亦功德所宜施。”
他笑了，说我赢了，叫我拿了一个“兖州”。
没有金戈铁马，没有血战厮杀，我们以这样的方式，一点点瓜分着天下。
只剩下一个“雍州”了。轮到我说上联：
“立品如岩上松，必历千百载风霜，方可挂明堂而成大厦。”
他想了想，说：“不妥。”又想了想，说：“不妥。”终于烟瘾犯了，打起了呵欠，说：“今儿个累了，脑子有点不好使了，但听贵妃指教。”
我说：
“可以这样对：‘检身若璞中玉，经磨数十番沙石，乃堪琢圭璋而宝庙堂。’”
皇上摆了摆手，笑着说：
“雍州归你。”
随即把“雍州”送到我的怀里。突然，他的手在空中停住了，望着我怀里的“州”，怔了一下，嘴里喃喃地说：
“朕的天下，就这样失了。好在是游戏。”
我突然在皇上身边跪倒，说：
“启禀皇上，不是游戏，君不见皇上的江山，正一步步沦为他人乱党囊中之物。游戏败了，还可以重来；天下败了，就再无挽回之日了！”
皇上脸色大变，一脚把我踢了出去，吼道：
“放肆！后宫不得干政！”
“九州”撒落一地，变了形，形态怪异，变成一堆纸上废墟，再也拼合不起来。我的头在墙上磕了一下，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皇上突然笑了。在一种奇怪的笑声里，说道：
“你以为天下有我没我，真的那么重要吗？”
我没有回答。他接着说：
“如果你主政……”他楞了一下，说，“你不会主政的，因为女人不能主政，我只是假设——那么，也许你会发现，对于天下而言，皇上的作用并不像想象的那样重要，很多事情，即使皇上，也无能为力。”
我哭了，两束清泪沿着粉颊扑扑簌簌地落下。
有风吹进殿堂，轻薄的帐幔如海浪般翻卷着，飞起很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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